2023年树D2.docx

树D2 马李茗 树的生命太长，向来只知将日月星辰永远轮回的轨迹盘成年轮镌刻于心，却不知，当蜉蝣的魂魄凝结于琥珀，它也能看到永恒。 一 我是一株松树，来到这片郊野时便与一座孤冢为伴。那碑后的墓志，我只记了一句：“其死也，盖年二十有七而已。〞那样平静，却好似浸透了悲伤。 记得近千岁的前辈曾说：“人间的情感太多太渺小，也太短暂，我们只看看便好，不必记得。〞我曾对此深信不疑，直至我看到这个人，以及四周那一片连绵起伏的翠浪。 眼前的人慢慢俯下身，细细将墓碑四周丛生的荒草除去，抬手，指尖极缓极轻地抚过碑上的那个名字，又轻轻摩挲几下，拂去上面细碎的尘土与青苔。他的双唇动了动，还未成章的文字却终是化为了一声叹息。 一袭青衫缓缓离去，最后融入十里深沉的苍翠。 苍松三万，聊寄哀思。松柏屹立常青，相思，亦不骞不崩。 长眠于此的人，他请我们代为守护。松涛阵阵，不至于太孤单。 二 后来我知道 ，他名苏轼，是位诗人，豁达且通透。而长眠在此的，是他的结发之妻。可我也听传书的鸿雁说，正是这位达观的诗人，在至爱之人离去后封笔三年，不再作诗词。正似伯牙绝弦，庄周缄口，苦涩都沉淀在心底。 三年后他除服回京，朝中却已生变。他离开汴京，出知杭州，又贬密州，天灾相继，毁谤缠身。十年，路途风尘千里，纸上硝烟万丈。 他在夜深之时，或许还会想起她吧。想起与她唤鱼池畔心有灵犀的一笑； 想起临窗相伴读书时身侧柔和的声音； 想起曾经会有人在屏风后倾听，告诉他来访者的用心，让觉得“无一不是好人〞的他不必费心去察言观色。那时阳光尚好，连风都很温柔。 只是如今早已不复从前。十年之后的深夜，我又见到了他。他脚步有些踉跄，青丝已染霜雪，满面尘灰，唯有那已有些黯淡的双眸还是澄澈的，此时正不知望着何方。我看着自己枝干上一身的斑驳，想他承受的，定然也不会比这更少。 “十年生死两茫茫，不思量，自……难忘。〞他的眼中恸色闪过，词句自他口中缓缓淌出，在松林间回环往复，三万株青松附和着他，低低吟诵，祭那个钟灵毓秀的女子，也祭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。 “千里孤坟，无处话凄凉。〞低头欲将风霜诉说，奈何千里之外的人听不到。 “纵使相逢……应不识，尘满面，鬓如霜。〞他自嘲地笑笑，轻描淡写地掩去眼底的波澜。 “夜来幽梦忽还乡。〞一束天光忽而照亮了松林的一角，“小轩窗，正梳妆。〞即使知道那不过是虚幻，还是忍不住从黑暗中向那处光明靠近。记忆里的眼眸与他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相遇，凝望着彼此。 經年之后再度相逢，我该如何与你相对？ 以眼泪，以沉默。 “相顾无言，惟有泪千行。〞 清冷的月色洒落松林，惊醒了他。小屋不见了，人不见了，天光湮灭，他也不见了，只落下词的最后一句：“料得年年肠断处，明月夜，短松冈。〞带了点哽咽，带了点喑哑。 我悄悄在身上聚起一颗琥珀，将飘落的词句接起，凝结，封存。愿其可走过年年岁岁，走过生生世世，殊长殊久，可同日月星宿相较。 尾声 不知几世几年之后，正月二十的夜半，一位少女自梦境里来此造访，眉眼熟悉。我将那颗琥珀送到她的掌心，琥珀化开，沉封千载的词句重又在她眼前拼凑：江城子·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，苏轼。 她看着他的名字，失神良久，不知为何，她的眼角缓缓滑下一颗晶莹的泪珠，倒映着苍松三万。